稍早的时候，泽滨的某条街道上。
由于是周末，休息的上班族与学生纷纷上街。
作为一个大城市，一个周边地区的经济文化轴心，泽滨从来不乏奇人异事：作秀的艺术家、漫展上流行中的动漫角色的COSPLAY、举着“拒绝垃圾食品”之类标语并打扮成汉堡热狗的人们的游行活动——总之泽滨市的居民们都见怪不怪了。
大城市里这些活动本来也不算什么特别的怪事。
不过这一对奇怪组合似乎有些例外。
一男一女。
男方正在24小时便利店里购物——当然这很正常。即使他是个金发飘飘，鼻梁高耸的外国青年，甚至身上的装扮都很复古，马甲上还插着旧式钢笔，颇有种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味。
把他当作正在拍外景的演员来解释，似乎勉强说得过去。
女方则坐在商店外的一辆摩托车上——也很正常。即使她是个看起来沉静而优雅的十几岁少女，肌肤白皙，身着白色和服。与全身一片素白产生强烈反差的，是乌黑深邃的双瞳和绕到胸前扎起的浓密青丝，整个人有着虚无缥缈的、水雾般的存在感。
归结于个人爱好以及气质问题的话，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。
男子购物完毕后，跨上那辆摩托——大马力的，有着硬朗线条、汽缸和油箱外形粗犷、肌肉意味十分的摩托——载着少女疾驰而去。
超级混搭。
“好酷……是在COSPLAY么？”
从一旁的店中走出的一名年轻女生看得眼睛都直了。她的目光追着正在远去的双人，一不小心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。
“诶呀！不好意思……咦？你、你不是……”
惊喜地望着与自己相撞的人，女生提高声音叫了出来。正如其他典型的高中单纯女生形象，也不知道谁规定的。
“你不是，卜姐……卜洲惠警官吗？”
“……哎呀，被发现了啊。”
来人带着略微惊讶的微笑点了点头，她正是一周前调至本市，并获得惊人成绩的明星警员卜洲惠。
在难得的休息日里她没有排班，正悠闲地出来逛街散心。此刻的她和昨晚的形象大为不同，穿着宽松的运动服，短发也随意地扎起。但整个人依旧透出那股威风凛凛的英气。
得到对方确认的女生脸上露出夸张的幸福表情，一下将心目中的偶像扯住。
如果说依靠精密的部署，将进行交易的贩毒团伙一举拿下，是凭借头脑与团队力量的协作才得以完成的话。那么昨天晚上单枪匹马抓获“臭蛇”暴走族的包括头目在内的全部骨干力量的壮举，则是她个人能力的极大体现。
对上级和媒体的说法虽然是“帮派内讧后才现身制服残余人员”，但喜欢制造舆论热点的媒体并不这么想。因此出现在早报上的消息变得稍微夸张了一些，隐晦地向大众传递“其实是卜警官摆平了一切”的信息。
总之不管怎么说，卜洲惠最近在泽滨市可以说是炙手可热的名人。
“卜卜卜卜卜卜警官！”
“是是，还有不用叫我警官，叫我卜姐姐就好啦。”
“卜姐姐，你穿警服的样子太帅了！”
“工作制服而已……”
“但是还是很帅！”
女生一副兴奋至极的样子，甚至抱住了洲惠的一条手臂。
“姐姐姐姐姐姐，我叫田奈奈今年十六岁在清水池高中读书家庭住址是……”
“够啦小妹妹，又不是做笔录。”
洲惠笑着打断她的话，同时将手臂从她怀中轻轻抽出。
“这样吧，今天正好休假，如果你有空的话，请你喝杯咖啡如何？”
“有空有空！有空到我都长霉了！来来走吧走吧！”
奈奈兴奋得两眼冒光，又一把夺过洲惠的手臂，紧紧地抱住，卜洲惠无奈地放弃了这条手臂的控制权。
对崇拜的大姐姐的敬仰。
未免有些过火的敬仰。
女警难得的周末上午，就这样开始了。
* * * * * * * * * *
卜洲惠和田奈奈聊了一上午——或者说，是对方单方面地倾诉了一上午的仰慕之情。
以地址交换为代价将小粉丝哄走，虽然略感疲惫，卜洲惠还是保持着好心情。她哼着小曲回到家，把手机丢到沙发上，走进卧室脱下外套。
刚把外套挂好，手机铃声便从客厅传来。
她信步走出卧室，拿起手机，双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屏幕。
接着她愣住了。
花了好几秒钟，她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来电显示上的名字。
山崎本义。
一丝莫名的紧张涌上她的心头。
迟疑片刻，她郑重地按下通话按钮，故作轻松地说道：
“天要塌了啊，我可不记得你是喜欢常联系的人。”
电话那头的男子发出苦笑声。
“这就是你对久无音讯的友人的态度吗。”
“不不不，你要是在过去的6个月里每星期给我一通电话，时不时出来吃个饭什么的，我会亲切得多，山崎本义——不，山崎秀明先生。”
没等对方搭话，卜洲惠紧接着说了下去，以认真的语气。
“玩笑开过了，讲正事吧。你那两个……‘前同事’，又来找你麻烦了？”
“没有，是别的事。”
如释重负。
“那能是什么事？”
“北地重炮的薇拉，认识吗？”
“废话，怎么了？”
“似乎她在我这儿。”
“似乎？”卜洲惠一下没搞明白。“似乎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昨晚我从一群流氓手中，救下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——但她一点都不像她，我是说，像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普通女孩……”
“那你怎么确定……”
“昨晚她因为过度惊吓晕了过去，接着……”
电话那头的山崎迟疑着住了口，一小段脚步声响起又停下。
“……接着，大概是醒过来的‘她’，用了你我都熟悉的那手夺刀术……那伙斯拉夫人的夺刀术。”
“……马上过去。”
卜洲惠挂了电话，快步走进卧室抄起运动外套，转身走了两步，突然觉得应该换身衣服。接着她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，套起外套出了门。
她是个相信直觉的人，而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很不寻常。
因而，越早赶过去越好。
另一头的山崎缓缓放下电话，走出卧室，看着沙发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少女，少女也正忐忑不安地望着他。
他试着从对方的眼眸里找到一点过去的影子，但那里除了陌生和迷茫之外什么都没有。
**********
从上午到现在，薇拉一直觉得无所适从，无所适从得她都有点习惯了这种感觉。
山崎像个闷葫芦，以他本人的话来说：“不擅长解释”。自从打完电话后他便一直呆坐着。
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半小时，无聊的气氛在室内发酵，令她几乎快要睡着。无聊到没事可做的她开始数杯子里的茶梗。
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响动，接着啪地一声打开了，身着宽松运动服的卜洲惠跨进门来。
这种姿态体现出微妙的慵懒感，使得薇拉一瞬间生出了某种怀疑。
可信赖的家伙居然是这幅模样。
她对自己这种怀疑产生了些许的愧疚感，不管怎么说，现在的她都是承蒙照顾的一方。
闭目养神的山崎听到响动，也终于睁开了眼，他上下打量着微微喘气的卜洲惠。
“怎么，现在才发现连我都认不得了么。”
“我只是忘了我给过你钥匙，另外，不错的新造型。”
薇拉看到卜洲惠扬了扬嘴角，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不置可否。接着，对方的目光转向了自己。
仔细端详了一会儿，卜洲惠才终于说道：
“……确实是薇拉。”
虽然这么说着，但她的语气在薇拉听起来，有着和话语不符的，更多的不确定感。
没错，眼前的少女从五官到身形，都和卜洲惠记忆中的薇拉完全一致。但那张熟悉的脸上浮现出的陌生气息，完全无法和那个曾经的身影重合。
“嗯，我觉得大概需要介绍一下。”山崎揉着额头。“这位是卜洲惠，我的……老熟人。”
卜洲惠瞪了山崎一眼，似乎对他这种说法有些不满，接着她走到薇拉旁边坐下，轻轻拉过少女的手握住。
这一举动让薇拉略感惊讶，但对方手心传来的温度，让她感受到久违的心安。
但卜洲惠反而变得有些沮丧。
“山崎说的没错……你确实像是什么都忘了的样子。”
薇拉等着接下来的话，但卜洲惠却松开一只手，然后将食指在她眼前伸出。
“仔细看。”
虽然有些不解，薇拉还是听从着卜洲惠的指令，将目光聚焦于食指的尖端。起初，薇拉觉得那儿空无一物，但突然之间，如同空间被揉碎般，细微的波动在眼前。紧接着，她吃惊地见到数点细微的蓝光，正从波动中绽出。
蓝光在空气中划出几道闪亮的轨迹，并开始不断加快旋转，迅速扩大成为一个闪烁着的小球。小球的表面并不如想象中的平滑，而是由无数细微而精巧的光缕交织在一起。光缕时刻不停地流动着，小球瞬息万变、又始终如一。
薇拉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切。
一旁的卜洲惠看着薇拉脸上的神色，轻轻叹了口气。她清脆地打了个响指，小球刹那间化为无数的微小光点，如将一把水晶粉末撒在空中。
不一会儿，随着光点四散消失在空气中，刚才那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一幕，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房间发生过。
半晌，薇拉才把自己从震惊中拉回，但仍然有些恍惚，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超现实的泥潭之中。
“……那是什么？”
“是‘源素’，是你曾经最熟悉的东西。”
卜洲惠重新握住薇拉有些僵硬的手。
“薇拉•‘衍’•沃尔科夫娜，你曾是一名源式师……是与世界的本源共舞的宠儿。”
“源式……师？”
薇拉重复着这个词，它仿佛在她心中引起了一丝波澜，但那点涟漪，并不足掀动深厚的水面。
“是的，源式师是极少数天赋秉异的，可以感知、并随自身意愿控制源素的人。常人所见的世界仅仅是即成的形态，而源式师可以透过这些形态，感知他们最初的样子——也就是源素。”
卜洲惠顿了顿，以免薇拉没听懂她的话。直到面前的少女带着疑惑的神色点了点头，她才继续说了下去。
“之后，源式师用各种手段——也就是各种各样的‘源式’，或让这些形态分解成源素、或让他们重新组合成新的形态——物质、能量等等。”
“……所以，我曾经是……源式师？”
“一名优秀的、潜力无限的源式师。”卜洲惠轻轻地抚着薇拉颤抖的手。“……所以，我很难想象……源式师的身份于你，几乎就是存在的证明。究竟是什么遭遇能让你变成这样……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。”
薇拉感到一阵眩晕。虽然她一直对过去一无所知，但卜洲惠的一番话，让她突然被一直藏在潜意识中的、深深的孤立感所吞噬。
被记忆抛弃，被过去的自己抛弃，如同被吹向天地间的孤叶。
“她来泽滨之前受伤了，听上去是重伤。”已经默不作声许久的山崎插话道。“还有很多疑点，我还没来得及和你提起，不过我觉得让她自己和你说明更合适。另外接下来的日子里，我想把她托付给你照顾。另外，联系北地重炮的事，也得麻烦你了。”
“我明白，你不能轻易出面。”卜洲惠看着失魂落魄的薇拉，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。“好啦，别苦着脸了，你有许多忠实的朋友——包括山崎和我。过去如此，现在也没有改变。我会联系他们来接你，在那之前，我会尽我所能地照顾你的。”
“我不太擅长安慰人……”山崎挠挠头，嘴角作出微笑的尝试。“不过，会没事的。”
看着面前的两人，薇拉突然有种强烈的亲近感，吞噬内心的孤独在慢慢融化。
她感到眼角一阵温热。
眼泪流出来之后，薇拉觉得轻松了许多。她抬起头对着两人露出笑容——
但突然之间，一种强烈的不自在感从她心底升起，紧接着，仿佛整个世界都黯淡了下来。
很快她发现，那明显不是她的幻觉，因为面前的两人也露出了紧张的神色。
卜洲惠看了看明显不适的薇拉，转过头去，山崎也正皱起眉头：
“‘差离界’。”
“没错。”
薇拉有些不知所措，对于这个突发状况，她无论是从情绪上，还是从意识上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十有八九是冲着这孩子来的。”卜洲惠从沙发上扶起薇拉。“我们走。”
山崎默默点了点头，快步走向门口。他深吸一口气，示意卜洲惠往旁边退开，然后猛地拉开门。
门外空无一人。
这反而使得两人更加紧张，有敌人，但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。
这时山崎反而向后退到两人身旁，护住了薇拉，而卜洲惠则走上前去。薇拉看到她的手部隐隐散发着如同之前的蓝色光芒。
卜洲惠快速呼吸了几下，迅速跨出门外。
走廊空无一人。
卜洲惠听到自己冷汗滑过皮肤的声音。
身后，山崎正注视着卜洲惠的一举一动，眼见对方没有外面危险的表示，他慢慢地带着薇拉上前。
卜洲惠感到两人已经跟到身边，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往自己身后靠拢。
三人一步一停地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。
走了几步，楼梯口突然闪出数名男子，薇拉看到他们抬起的手中冷峻的黑色。
下一秒，枪声大作。
密集的火光和枪声让薇拉的脑袋一片空白。
意识拨回正轨的下一秒，她看到身边前的女警正傲然站立着，双手中源素涌动，幽蓝的光芒在她的面前缔结成一道无形的屏障。
飞来的子弹击中屏障的刹那便失去了所有动能，叮叮当当如雨点般落地。
“快，回到房间里去！”
卜洲惠尽全力维持着面前如盾般的屏障——这是她最拿手的源式。
就在这时，对面为首的男子突然从怀中掏出另一支枪，对准了正被山崎拉到背后的薇拉。
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。
卜洲惠条件反射性地回头；山崎的表情微妙地变化着；薇拉的身子正因为冲击力不自觉地向后倒去，一朵殷红的血花正从她的侧腹部绽放开来，刺痛着卜洲惠的双眼。
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。
下一个瞬间，薇拉倒在地上。
枪声稍歇，那伙人也看着这边。
卜洲惠没有感到悲伤，或是愤怒，而是从心底涌出某种久违的恐惧。
她转过头，身边那个男人低垂着眼，站在倒地的薇拉身边。
那是她恐惧的源头。
山崎抬起眼睛，手中多了一柄直刀；卜洲惠感觉到他的身影从身边闪过带起的空气流动，她全身的温度也似乎随之被抽离殆尽。
一秒后，依旧枪声大作，接着整齐地消失，另一种细微而清晰的声音传来，充斥着她的耳朵。
某种生命被切开的声音。
一切归于寂静。
她僵硬地回过头，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出现在她面前——
山崎屹立在一片猩红的中央。
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，只能看到他手中的刀刃。
刀刃上最后一滴血液滑落，光洁如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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